妙蛙橘砸

五. 白粥


江澄发烧了，瘫在床上气息奄奄，算不得什么大毛病，就是身上冷一阵热一阵，还全身没有一点力气，觉得到处都很疼。

当然他不会说的。

他还是照常爬起来，到自家的酒店上班，去厨房尝了几道新菜，味道不尽如人意，可是想着也许是自己发烧了味觉失灵，眉头扭紧了，到底脾气还是没有发出来。只说下次再试，胃里已经被肘子的油腻和鲜鱼的腥味逼得翻江倒海，脸被烧得通红，有厨师看出他的不对劲来，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，江澄也没说话，就这么直接走了，倒是让厨师们为老板今天的宽容集体松了一口气。


江澄觉得自己今天出门也许真的应该看看黄历，诸事不顺四个大字几乎写在了他的脑门上，他好不容易提前下班一次，他今早来的时候就觉得身上没力气打了车，回去也打算直接叫车就好了。就在他脚步虚浮的出门的时候，一辆红色小跑利落的耍尾停在他面前，车窗摇下来，车上的美人把墨镜摘下来，看着他喊“小橙子，好巧。”


江澄听到这个称呼就咬牙切齿，说“温情，你来做什么？”
“我来买吃的呀。”温情一脸无辜，“我馋你们家的桃花鱼，专门开车过来买，老板你不打折还那么凶。”
“哦，”江澄实在没力气多说，“你去买他们都会给你打折的。”


这句话才说完，就看见温情已经下了车，站在江澄面前，好看的眉毛拧起来，说“你怎么脸那么红？”
江澄正要说话，温情的手指已经贴了过来，有些冰凉的手指贴在江澄的额头上，一触即分，然后温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，说“你发烧了。”


“嗯。”江澄点点头，“所以我先下班了。”
“吃药了吗？”温情问。
“没有。”江澄耐着性子说“你去买鱼，我先走了。”


“你没开车，我送你。”江澄因为生病软手软脚，直接就被温情塞进了副驾驶，反驳都来不及，就被温情侧身过来扣好安全带，然后嚣张的开了出去。


“我家在…”江澄还没说完，就听见温情说“我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啊。”大概是觉得江澄刚才被她俯身扣安全带的男友力行为震撼的还不够，温情还笑眯眯的补充了一句，“我在追你，我当然知道你家在哪里了。”


“你乱七八糟胡说什么！”江澄庆幸自己现在还好脸红，看不出自己脸究竟被气得涨红了多少。
温情一边轻车熟路的抄了条近道，一边说“不然呢，我天天开车半小时来你们店里买东西吃，不就是为了找机会看你一眼嘛。”


温情的直球砸的江澄晕头转向，太直接他反而真的不好说什么，索性直接闭了嘴。等到了家门口的时候，江澄已经放弃了挣扎，知道就算不开口温情肯定也会跟着他进门，不想再多开口给自己找麻烦，看着温情提了包跟在他后面和他一起进了家门。


还好屋子收拾的很干净，江澄庆幸的想。如果是那种袜子衬衣满天飞的单身画风，说不定下一秒温情就知难而退了。
江澄给温情找了双拖鞋，全新的，可惜是男士，看着穿着精致铅笔裙的温情趿着那双大拖鞋，在家里面走的啪哒啪哒，忽然觉得死气沉沉一贯安静的过分的家里面，有了点人气。
江澄想给温情倒杯水客气一下，自己心里腻得很，抬着冰水就准备灌，被温情抬手拉住，说“作为一个直男，多喝热水不应该只是一句空话。”


温情帮江澄烧了热水，说“家里有没有药？”
回应温情的是江澄的一个懵逼脸，温情说“我还是把你想的太好了点，发烧灌冰水的人，还能指望你有药。”温情直接走到门口换了鞋子，说“我去买药，你在家里休息吧。”


睡一觉就好你快走吧。这句话随着温情踏上高跟鞋那一刻被江澄咽进肚子里面，他现在虚弱的摇摇欲坠，招惹不起温情，他坐在沙发上，因为发烧眼睛湿漉漉了，温情几乎快要母性大发，克制自己没有去掐江澄的脸，江澄大概已经看开，有气无力的跟温情说“钥匙就放在鞋柜上，你自己拿。”


这个架势一看就是可能温情出去江澄就要睡着的状态，温情拿了钥匙说“你要睡就回房间去睡。”
回应他的是江澄几个虚弱的嗯，温情没本事把江澄弄回房间，只能把空调温度调高，找了一床毯子给江澄，然后想着自己尽快回来。


江澄醒过来的时候身上还是没有什么力气，他躺在沙发上，额头上的毛巾摸上去还很凉，被子裹得好好的。厨房里面传来了淡淡的香味，茶几上是温情买回来的药，然后江澄看见温情垫着脚尖从厨房走过来，手里还端着一盆凉水，大概是嫌拖鞋太大，啪哒哒的走出声音，她索性光着脚轻轻的走近，灵巧的像猫一样。


看见江澄醒了，温情还是把江澄额头上的毛巾拿下来重新过了凉水换好，说“温度还没降，你先吃一点东西，然后再吃药。”


“你去穿鞋子。”江澄指指温情的脚，就这么直接踩在冰凉的地板上，估计他病好了，温情可能就倒了。可这么一眼看过去，正对上一双裸足，莹白如玉，脚腕纤细，足趾莹润，涂了鲜红的蔻丹，踮着脚尖站着，崩出好看的曲线。江澄偏过头去，丢了一个沙发上的靠垫在地上给温情，说“你站在这上面。”


“你先喝水，我去给你盛粥。”温情看了一眼垫子，轻笑起来，还是光脚走过去，在回来的时候乖乖穿上了拖鞋，然后半坐在沙发上，脱了鞋子脚踩着靠垫，给江澄架好小桌板，说“在江大厨面前献丑，如果太难喝，你不要用表情告诉我。”


温情端来的是一碗白粥，配了一份小菜。他们都是行内人，自然彼此心知肚明，越是最简单的一道菜越是最考验功力。简单如青椒土豆丝考验的是刀功，煮嫩豆腐入水要轻如云雾却不能散，一道开水白菜做得好几乎已是大师行列，蛋炒饭要真正炒出桂花饭的样子，颠锅火候缺一不可，就是普普通通的香菇菜心，要去除了菜心的土腥味，也是一门大学问，当年豪奢如温家，最铺张的时候用人参做柴火，只为炒青菜的时候去了土味。


白粥自然也是考验工夫的，冷水下米，旺火煮沸时需不断的搅拌。不能过稀也不能太稠。太稀了，米饭与水分离，宛如剩饭泡冷水，倒人胃口。太稠，搅拌不开融在一起，适合做浆糊。


最好的白粥，要水米之间熬出奶白色粥油，粥米粒粒如花朵饱满绽开，此粥最妙。绝不是淡而无味，而是满口清甜米香。


江澄低头尝了一口，只知道温情为什么光着脚走来走去了，粥味道绝佳，肯定是温情看在火边不停搅动的结果，可是他额头上毛巾也一直要更换，温情两处走动，嫌拖鞋麻烦。

配粥的小菜是蓑衣黄瓜，清爽可口至极，这道菜最考验刀功，黄瓜整根切薄片，底部不断，两面都是这样的切法，偷懒的办法可以底下垫一根筷子，难得的却是要厚薄均匀。切好之后黄瓜仍然是一整根，却可以弯成圆圆一盘，上面加了葱姜蒜糖醋和少许的辣椒，腌制几个小时，要吃的时候，把油滚了浇上去，兹啦作响，所有的香味一并被激发出来。


江澄喝了几口粥，嘴里有了些许滋味，动筷子尝了两口黄瓜，说“跟我说你最擅长药膳的人，真是没眼力。”
温情笑起来，问“你倒是跟谁问过我？”


江澄低头吃饭，就是不说。那人自然是魏无羡了，温情现在早就不做菜了，管着食材这一块，也不知道温情跟魏无羡说了，魏无羡专门跑上门来找江澄，说“很可以啊！我们都在为你找对象操心，你居然不声不响把温情撩到要追你。”又补充了一句，“温情的药膳做得尤其好，你有口福了。”


江澄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温情要追他，看起来阵仗很足，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一时玩笑，他低头搅拌着粥，努力找了个话题，说“我以前就喝过你熬的粥，味道也很好。”
他以前确实喝过温情熬的粥，那个时候他们和温家势同水火，他和温家对上，没了父母，还被人使坏伤了眼睛，魏无羡求人来救他，找得人就是那个时候还有温家可以庇护的温情。


温情没告诉他身份，只是每天按时来看看江澄，给他送饭，有滋补药膳，也有清粥小菜，有时候两个人也聊聊天，江澄不善言辞，尴尬得很不知道说什么，说来说去，两个人都是厨子，每天的话题就绕着饭菜来说，也不至于冷场。


江澄记得温情那碗粥的，那是他们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。温情给他煮了八宝粥，那一碗粥精细无比。单是粥米便有十来种，有莲子、芡食、菱角、薏仁、粳米、江米、大麦米、高粱米、黄米、小米。细粥颜色纯红，但又不见一豆。
要先用红豆和小枣熬成汤，再以此汤煮 粥。粥米煮好，还添加各种粥果，要有剥皮去核的密云小枣、栗子、青梅、白葡萄干、糖渍樱桃，以及杏仁、榛仁、松仁、核桃仁、瓜子仁、花生仁等。各种果仁要先用冷水漂白，将红白两种果仁摆在粥面上，再加上青梅绛枣、黄栗朱樱，如此，一道粥才算制作完毕。


而那天江澄才吃了一口就变了脸色。这样复杂铺张的制作方式，除了温家，不做他想。
他那个时候还是年轻压不住脾气的少年，现在的脾气比起当年不知道克制了多少，他想起温家就恨的咬牙切齿，用最大的教养控制着没有把粥打翻，只是跟温情说，“你走吧，以后别来了。”


温情笑笑也没说别的话，只是第二天真的没有来，此后那么多年，他也再也没有看见过温情。


后来他才知道，那一天之后，温情替她因为犯病误伤了金子轩的弟弟上门顶罪。那时候混乱的四大家族还维持着一些老派到甚至有些黑社会的习惯，他只是听人说，温情跪在金家，当着金光善的面说，说金子轩伤在了哪里，她便在哪里给了自己两道同样的伤口。手起刀落毫不手软，大概是浑身是血的样子吓到了金光善，到底还是保住了一条命，后来温情带着弟弟和魏无羡一起去了国外，这么多年之后才回来。


“那天我本来准备和你聊什么的？”温情偏过头想想，“我记得我那天是准备了话题的。”
“你也准备话题？”江澄说，一个也字立刻暴露了自己，江澄低头，说“我还想再要一碗粥。”


温情笑笑起身帮他去盛，江澄热乎乎的喝了一碗粥。身上发了汗，感觉有了点力气，温情抬了粥过来，帮江澄带了热水，说“待会儿吃药。”


温情看着江澄说，“我那天本来想装个逼，”她笑起来，“想装作文艺青年跟你聊个诗词歌赋什么的。”
“为什么想聊这个？”江澄问。
“想走温柔知书达理路线么。”温情说，“觉得你喜欢那个类型？”


“我觉得那个类型只是一个误解。”江澄说，“毕竟那个时候跟我关系好的女孩子，就是我姐了。我觉得可能女孩子都该是那样的。后来相亲多了，就发现不是了。”
温情轻笑出声来，说“我努力了一下，发现我还真是走不了温柔路线，要是那天抓紧还能在你面前装一下，现在早就在你面前暴露了，想装都装不了。”
“你挺好的。”江澄听见自己说。


温情是很好，性子硬得很，好像什么事情都扛得住，温家得势时，没有仗势欺人，还帮了魏无羡。温家倒台之后，夹缝之中护着自己的弟弟，照顾年迈的家人。她好像什么都能扛，什么都不怕。


可是挡得住风雨的人，是不是就不需要别人来替她挡挡风雨呢？说我知道你很累了，其实我也挺累的，不如我们两个人靠在一起站一会儿吧。


江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想起了温情，大概比她重新回来宣布要追他之前更早，他记得那个长得大气漂亮的姑娘，穿红色的大衣，扎高高的马尾，踩着高跟也能轻轻走路不发出声音，笑起来皱一下鼻子，有点可爱，给他送饭吃，配合他完全不会聊天的状态，努力的找话题。


他想着这个姑娘，想那天如果好好和她说话，别离不至于那么糟糕。
“别发好人卡。”温情说。
“没有。”江澄端水过来吃药，他说“你原本打算聊什么诗的，现在说也不晚。”


“好像是问你，和食物相关的诗里面你最喜欢哪一首？”温情说。
“好像还真的没有。”江澄想了一下。


温情摇头叹气，说“还好当时没问，那个时候脸皮比现在薄多了，估计你一冷场，我都不知道怎么接话。”温情拿过江澄的碗去洗，说“你好好休息吧，我洗完碗就回去了。”
看着温情去厨房的背影，她还是没穿鞋子，光着脚踮在那里，头发松松挽起来，轻声哼着歌，慢慢洗碗。


一个背影忽然刻画出了家的样子，这个家该放一双女士拖鞋了。


江澄忽然开口，说“我最喜欢的那句诗，是弃捐勿复道，努力加餐饭。”他又干巴巴补了一句，“不知道怎么关心喜欢的人，只能叮嘱她多吃点饭。毕竟吃饱最重要。”


温情噗嗤笑出声音来，又听见江澄说。


“等我病好了，来我家我给你做桃花鱼吃吧，一定管饱。”
“好。”温情笑起来。


“我会给你买双拖鞋的。”